龔曙光
連續(xù)好幾年,殘雪都在這份競猜榜上。今年,更是直接沖頂,赫然排在了榜首。好像除了格雷厄姆·格林,還有村上春樹,霸榜的時間,殘雪算是很長了。倘若今年摘桂封神的依舊是別人,不出意外,明年她應該還會在榜。
每年諾獎將開未開,這份榜單就會高調出爐。英國博彩公司列出一眾熱門作家,讓人投注競押。押中了,當然能發(fā)一筆小財,蹭一回獲獎人的好運氣;沒押中,只當打了一場牙祭,或者買了幾本書,花不了幾個銀子。說透了,這就是一份賠率榜,和跑馬場里常見的那種單子沒多大區(qū)別。當然,更與評委會沒一毛錢關系。不過推出這份榜單的博彩公司,他們有自己的文學顧問、信息渠道和概率算法,選誰上榜,并非亂點鴛鴦譜。如果每屆頒出的獲獎人,根本不在榜單上,時間一長,這游戲就沒人陪著玩了。押榜和賭球,其實很不一樣。足球是圓的,往誰家球門里滾,只有上帝才知道,再加上黑哨的加持,你賭的純是運氣。而諾獎,評選宗旨擺在那里,評委也就那些人,偏好哪類作家作品,大體還是有跡可循,有例可考的。
真正文學圈里人,并不怎么在意這個榜,排歸排,猜歸猜,最終誰得獎,也不至于大悲大喜,除非是他自己意外得了或丟了??駸嵩陝拥模鋵嵍嗍侨ν馊?。雖說殘雪名字陌生,但橫豎是個中國人。不要說一不小心真得了,即使老是霸在榜上,也算“厲害了我的國!”這事就像一年刮一場臺風,邊緣風急雨驟樹折房摧,風眼里,卻風平浪靜。
每逢此時,便會有人問我:殘雪勝算幾何?弄不明白,這些平常與文學風馬牛不相及的人,怎么會知道我和殘雪有交往?莫不成,他們還為此做了一番功課?三兩人問也便罷了,人再多,就有些不勝其煩,再說,我也不是大街上擺攤算命的瞎子。2019年那次,我干脆寫了篇短文推到網(wǎng)上,表明我對此事的看法,免去一問一答的麻煩。文章的名字叫《讀殘雪的作品比猜她得獎有意思》,粗暴直白地將態(tài)度擺在標題上,不讀文章都明白,果然就不再有人私信問我了。
寫完文章,我打電話給殘雪,說祝賀呀小華,你成世界名人了!平時我叫她,都叫本名鄧小華。她沒等我往下說,便搶過了話頭:今年不可能啰!應該還要等幾年。她絲毫不懷疑自己能得這個獎,也完全不掩飾對這個獎的看重。我習慣了她說話快人快語、直接明了的風格。你要看她的小說,迂回鋪陳、搖曳多姿,但只要一開口說事,她便一劈兩塊柴,絕不模棱兩可似是而非。好些時候,我懷疑她早年不是做裁縫,而是做木匠的。
比如,她評價一位作家,標準簡單得讓人驚落牙門:是現(xiàn)代派就好,非現(xiàn)代派就不好!如果過去是現(xiàn)代派,后來轉了型,她便視為江郎才盡;再比如,說到作品暢銷不暢銷,她便信心滿滿地宣稱,自己的讀者在未來,而別人都是在取悅甚至獻媚當下讀者……為此她確實得罪了不少作家,但她似乎滿不在乎。你和她說起,她一雙大眼睛看著你,讓你辨不清她是真的渾然不知,還是根本就沒把這事當事。有人聽說我要寫她,便鄭重其事勸阻:別寫!寫了會得罪好多人!我心想,殘雪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呵?以致于寫她,都成了一件談虎色變的危險事!
《黑暗地母的禮物》圖書
第一次見殘雪,是1987年夏天,我從濟南回湘度暑假。那時河東我不熟,為尋她的住所,在五堆子還是六堆子那片老街區(qū),繞來繞去跑了大半天。盛夏的陽光熱辣狠毒,差點沒把我烤成瘦肉條。好不容易找到的,是一棟紅磚赤瓦、高門闊窗的蘇式建筑。其中的住戶多而雜,寬敞的走道里,堆滿了窩煤和亂七八糟的舊家私,進出得躡手躡腳,生怕震垮了那些貼墻碼得高高的雜物。
我們的談話,就在她家的客廳里。房間不大,但很高,高得整個房間看上去像個規(guī)整的正方體。窗子雖闊大,卻被相鄰的房子遮擋了,透不進多少光線來,白天也得開著燈。燈也吊得高,沒燈罩,小小的燈泡吊在半空中,孤單得可憐。靠窗擺著一塊裁衣用的大案板,旁邊是一臺縫紉機,有些老舊。我問現(xiàn)在還縫衣嗎?她說那是我的飯碗,并一笑,很坦然,也很敞亮。可見那時她雖已發(fā)過不少小說,受關注且惹爭議,但并未當作職業(yè),對于裁縫手藝的底氣,遠在寫小說之上。何立偉說過,殘雪給他們那幫長沙的青年作家,每人做過一套西裝,穿在身上招搖過市,很抖抻。
殘雪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短袖衫,安靜地靠墻坐著。她臉瘦,戴一副鏡片很厚的近視鏡,昏黃的燈光下,極有油畫感。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氛圍:洋派的蘇式建筑,土氣的市井陳設,以及一個說不清與之沖突還是融洽的女主人,疊合成一種很詭異的場景。后來我去東歐,去布拉格,去卡夫卡和米拉昆德拉住過的屋子,立馬就會想到殘雪的家。雖然遠隔千山萬水,他們竟神差鬼使地生活在一種相似的家庭氣氛和場景里。
她的話很少,有問未必有答,答亦惜字如金。你感覺她的語言,不是已在小說中用光了,就是要留給未來的小說用。她似乎不是不善言辭,而是不愛言談,對于文本之外的交流,始終沒有多少興趣。我很喜歡這種永遠生活在文本中的作家氣質。那算不上是一場順暢的作家訪談,卻是一場深刻的心靈交流。在那種場景和氛圍中,我可以感受到作家的靈魂,時而安靜地棲息在墻角,時而悄然無聲地舞蹈在昏暗的燈光下。僅那一面,我便喜歡上了她那偏執(zhí)而詭異的審美,喜歡上了她小說無限暗黑中依稀閃爍的那一抹亮光。
半年后,我發(fā)表了《面對一種新文體的困惑》,一篇洋洋灑灑的萬字文。殘雪的《黃泥街》和《山上的小屋》問世,就像一滴水掉進了滾油里,整個文壇都炸了鍋,驚詫、歡呼、咒罵,噼里啪啦炸成一片。但靜下心來細加辨析,爭論的焦點,還是自己喜歡不喜歡,貨真價實的文本分析和審美評價,幾乎沒有。真正引人關注的,只有其兄鄧曉芒的文章。曉芒是著名的哲學家,其時在西方哲學研究界已風頭甚勁。他的文章,一是以其可靠身份透露了殘雪的身世,及其對創(chuàng)作題材的影響;二是以其權威的名頭,揭橥了殘雪的哲學觀,及其對藝術風格的影響。這兩點,的確沒人比他更有發(fā)言權。三十多年過去了,到今天,亦無人超越。但真正基于文本學分析、心理學分析的文體批評,應該是從我這篇文章開始的。
我在文中說:殘雪小說“是一團透明的、蠕動的、有生命的灰色軟體,以其無數(shù)甚至無窮的觸角,撩動著人們或遲鈍或麻木的感覺,通過感覺來刺激人的精神。一方面,她從不以純生理的五官感受,而是以純情緒化的精神體驗感知對象;另一方面,她的感覺敏感區(qū),始終固定在人的精神氣質及心理關系上。”我又說:“殘雪小說是三種故事構架的復合:一個抽象化的世俗故事,一個戲劇化的心靈故事,一個整體化的象征故事,三者融為一體?!蔽疫€說:“殘雪小說絕非一味‘溢惡’。如果我們堅持著始終沒有被小說中的骯臟和惡臭窒息,那我們就可以感受到一派朦朧溫暖的夏日陽光。這光亮和暖意,在小說中盡管只是一種背景、一種象征,但卻是一種光源、一把標尺、一個參照。她的小說之所以能剝開人倫道德的楚楚衣冠,抖露出幾乎全部的人性弱點,或許正因為這一光源的燭照?!边@些觀點的確新異而尖銳,但我無意以此參與其道德評價的爭論,我旨在通過文本和心理分析,確認其審美品格的獨特性和審美價值的稀有性;企圖通過這篇文章,將有關殘雪的爭論,由社會學意義上的群毆,導向美學意義上的獨立探討。
殘雪作品《水鄉(xiāng)》
殘雪讀到文章,是否意外和興奮,我并不知曉。我得知她的評價,是兩三年后,在一群作家的聚會上。她發(fā)現(xiàn)了我,走過來打招呼,說文章反反復復讀,不知有多少遍了,好幾次動念寫信給你,卻不知道怎么說。也不是“感謝”二字能表達的!再說作家與評論家的關系,也不應該是世俗意義上的感謝關系。要說真正想告訴你的是:我倆很像!我不知道這算謝意,還是褒獎,或許都不是,但我很感動,因為我們彼此看重。
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以為殘雪是不關心理論的,甚至懷疑她會有些敵視,因為關于她的那些評論,無論肯定還是否定,都很少顯示其理性的力量和審美的才華,她有一千個理由蔑視這些文學評論。直到我讀到她寫西方作家的那些評論,才發(fā)現(xiàn)她不僅有敏銳、獨特的審美感悟,而且有深邃的哲學思維。你很難說她的哲學屬于東方還是西方,屬于唯物還是唯識,屬于古典還是現(xiàn)代,的確有些博雜、有些纏夾,但毫無疑問那是一種哲學的思考,在生命的意義上邏輯自洽。殘雪是一個天才的文論家,她能給那些熟稔的經(jīng)典一種全新的感悟和闡釋。這些文字無所傍依,無所拘束,不知從何而來,不知向何而去,是一種純粹的才華放任和審美歷險。
離開文壇后,殘雪是我依舊關注的作家,她的主要新作,我大體都找來讀過。卸去了評論家的身份,這種閱讀,便是一種自由純粹的審美。讀她的小說,我不會關注情節(jié)走向、人物個性以及推動故事發(fā)展的事理邏輯,因為這一切,在殘雪小說中都被抽去了傳統(tǒng)功能,變成了一種純粹隱寓和象征。她的小說,不是對某個虛構故事的敘述,而是對一個真實寫作過程的記錄。如同建筑師設計房子,多數(shù)人是為了實現(xiàn)其居住功能,而少數(shù)天才的建筑師,則只為了凝固自己的創(chuàng)意及其實現(xiàn)的過程。比如,高迪那些偉大的作品,都是對其創(chuàng)作過程的一種固化。殘雪就是文學界的高迪,她的創(chuàng)作過程,就是一種精神化的行為藝術,用不著去關注創(chuàng)造的結果,因為行為藝術的成果就是創(chuàng)作過程本身。殘雪的文字,記錄的就是這種精神過程,舍此并無其它的承載。在我眼中,殘雪永遠是一位即興舞者,沒有編排,沒有預演,興起即舞,不是為了創(chuàng)造某個令人激賞的舞姿,而是為了這個想舞即舞的生命過程。只是她不是用肢體,而是用靈魂來舞蹈。讀她的小說,就是觀看她的靈魂之舞,而且極易為其感染和帶動,你可能情不自禁地跟隨起舞。無論跟舞者是眾是寡,殘雪永遠是一位心無旁騖、忘情忘我的領舞者。因而我讀她的作品,時常會有一種身心激活、酣暢淋漓的參與感,一種疏離甚至屏蔽了現(xiàn)實世界后生命的放任和靈魂的放飛……
湖南文藝出版社很早簽下了殘雪的全部版權。在當時,這算得上一個有眼光、有魄力的決策。一家地方出版社,買斷一位非暢銷著名作家的版權(不僅是舊作,包括每年創(chuàng)作的新作品),放在全國都罕見。除了看得見的經(jīng)濟壓力,還有潛在的意識形態(tài)風險。我知道這事,是在出任出版集團董事長后。社里出版了殘雪長篇新作《黑暗地母的禮物》,邀請我與她作一場對話。雖是一場習見的新書推廣,但我心中頗忐忑,畢竟,我已一二十年沒從專業(yè)的視角讀殘雪了。我建議社里另找專家,比如近幾年研究殘雪很有影響的卓今,或者是從日本或歐洲找個學者,我知道殘雪的書在海外頗受重視,擁有一批學術擁躉。如果他們對話,一定比我的影響大。社里說人選是殘雪自己定的,這倒出乎意外,難道這么多年了,她還記得當初的那篇文章?還相信我們是一類人?于是我將這部兩卷本的小說讀了兩遍,一遍是不帶任何專業(yè)眼光的輕松閱讀,另一遍則回歸了文學批評的尺度。
對話選在了2016年夏天的包頭,當年的全國書市在那里舉行。殘雪從門外走進來,身材依然單薄,臉頰依然瘦削,臉上的眼鏡依然厚而大,似乎還是記憶中的那一副。頭發(fā)依然茂密,只是由烏黑變成雪白,銀光閃閃的,倒也精神。假如回歸到那間擺放縫紉機的客廳,看上去還是一位心靈手巧的裁縫。最惹眼的變化,不是青絲變白發(fā),而是愛笑了,那笑隨和中隱匿著倔強,坦誠中閃露著靈異,讓你覺得這瘦小的身軀里,蟄伏這一個強大的靈魂。我問她,這三十年都跑哪去了?她說一直在小說里呵!我說靈魂在小說里,肉身擱哪去了?她說因為風濕病,受不了湖南的潮濕,早早搬去了北京,住在長城腳下。不過現(xiàn)在北京也不適應,馬上就要搬去云南了,說是找了個真正不潮濕的地方。我不知道她除了躲氣候的潮濕,是否還在躲別的,比如圈子、氛圍什么的?當時在場的人多,我沒繼續(xù)往下問。
她找了個靠墻的位置坐下來,那神情,如同當年坐在她家客廳靠墻的椅子上。她沉默了好一會,突然開口說:曙光,這個對話主題定得好!“暗黑與光亮”,這是一個高級的美學原則。所有的光亮,都來自于暗黑!殘雪就是殘雪,三十年來,矢志不渝只做一件事,就是用鋪天蓋地的暗黑,涂抹出她靈魂的那一抹光亮。
殘雪作品典藏版
能否把這場對話對好,碰撞出些思想火花來,心里著實沒有底。我讀過好些殘雪的對話,主要是其他嘉賓在說,她只是冷不伶仃地插上幾句,不著天不著地,自說自話,弄得嘉賓不知怎么接。等到別人回過神來勉強接上去,她卻又跑到了別處。事后你將她所說的話連綴起來,發(fā)現(xiàn)她的意思很明確,邏輯也很自洽,且時常會爆出金句來。說到底,她是在自己跟自己對話,別人說什么,很難契入她的思維。沒想到我剛剛拋出“殘雪小說本質上是一種靈魂的行為藝術”的判斷,她馬上表示贊同:“我一貫將語言和繪畫看作一個東西,這是我通過長期陶冶建立起來的世界觀。和曙光的世界觀類似?!苯又阏f得很多,從她對暗黑與光亮關系的把握,到她的生活哲學觀。她完全用自己的概念來闡釋其哲學。她滔滔不絕,我糊里糊涂,因為拋棄了傳統(tǒng)的哲學話語,只能像讀小說那樣,調動生命的經(jīng)驗去體悟。我也感覺到,她的哲學就是從生命體驗出發(fā),而不是從邏輯推衍出發(fā)的。她強調物質生活是一種生命的本體運動,因而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合二為一。她甚至將自己的哲學著作,命名為《物質的崛起》。
我知道殘雪從小就是一個哲學迷,青少年時代所讀的哲學著作,一點不比文學名著少,大抵那個時代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所能擁有的哲學書,她都讀過。盡管考上研究生之后,我惡補了一段西方哲學,但與殘雪的童子功相比,差距不是十里八里。她雖后來成為了職業(yè)作家,但成為一個開宗立派哲學家的夢想,似乎始終沒有丟棄。在這場對話中,她談論哲學比小說多,她認定文學發(fā)展的方向,是由與音樂、繪畫等藝術融合,走向與哲學的融合,最終成為一種水乳交融的新文體。殘雪近年的小說,其軟體般象征化的故事里,確乎增添了一些理性的硬度;那些看似怪異陰冷的生活敘述中,隱匿了某種更為明確的哲學態(tài)度。她將這種漸暖漸亮的變化,歸因為“理性之光”的燭照。
或許正是心中的這一束“理性之光”,支撐了殘雪半個世紀的寂寞創(chuàng)作。我一直相信:殘雪是一位可以將邊沿站立成中央的作家。每個時代,都會有一兩位這樣的作家,他們始終站立在文壇邊沿,以寂寞對抗喧囂,以個性對抗流行,以堅守對抗遺忘,用一生的創(chuàng)作,最終聚焦了一個時代目光。他們永遠都在那里,但他們將洼地站立成了高地,將外圈站立成了圓心。對于這類作家的紀年單位,是世紀而不是年代。殘雪,應該屬于這類可以用世紀紀年的文學家。
之后殘雪果然搬去了云南,在西雙版納的某個山頭上,繼續(xù)其小說和哲學著作的寫作。我不知道她如何切換兩種思維和創(chuàng)作狀態(tài),或許她根本就無需切換,像莊子或尼采一樣,哲學著作也可以當寓言甚至小說來寫。起初我以為她已經(jīng)寫完并付梓了,讓文藝社送一本過來,回答卻說哲學書沒簽。問殘雪,才知道她給了北京大學出版社,不過還沒出版。其實,無論這部書是否如殘雪所言,可以顛覆古今中外的哲學體系,都一定是一本值得期待的著作。你不知道她如何結構,如何論說,洋洋灑灑六十萬字,她會向我們說些什么?將古今的哲學家來一次總批判?將中西哲學理論來一次總清算?怎么看這都應該是其兄曉芒干的活!完全破空而來自說自話?這倒是她可能選擇的風格,但這似乎突破了我對哲學著作的認知甚至想象。
“殘雪作品系列”五種
殘雪似乎已經(jīng)意識到哲學傳統(tǒng)的羈縻,會無限加大其哲學思想接受和傳播的難度,她甚至覺得,會被一些人視為異端邪說。但她認為我可能對她的哲學產(chǎn)生共鳴,并說我是她想到的第一個可以對話的人。她認為其兄曉芒也不能與之對話,因為她的哲學是一種實踐哲學,得自于自己一輩子的實踐,而曉芒的哲學則更經(jīng)院一些。我覺得,殘雪的哲學,似乎是在另一方舞臺上的靈魂舞蹈,她照舊旁若無人,照舊恣意任性,她并不在意觀眾懂與不懂,自己奔放舒展就好。
每隔一兩個月,殘雪會來個電話。幾乎不談小說和哲學,多是吐槽生活中的不快,比方出版事務中的一些小糾結、小麻煩。有一次,她要去美國領獎,希望出版社預支一部分稿費,編輯照章辦事,沒向社里申請,她便很生氣。其實,作家向出版社預支稿酬,也算一個慣例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部分著作,都是把預支的稿費花完了,才開始沉下心來創(chuàng)作的。讀中國現(xiàn)代作家的日記,也常常會看到先支稿酬再寫稿子的記述。殘雪碰了個不硬不軟的釘子,便大光其火,把話說得直杠杠的,弄得編輯也不開心。我便出面協(xié)調,免得攪亂她的創(chuàng)作心態(tài)。
自從聽說我因新冠住院,她的電話和信息便勤了,十天半月,總會收到她的簡短問候,有時簡單得只有三個字:還好不?但你能感受到她的上心和真誠。其實,這三四十年,我倆見面不過五六次,論交往,說不上緊密深切,但精神上,彼此就是很近,多久不見面,甚至不聯(lián)系,見了也不會有生疏和別扭。
好幾次,殘雪跟人說:我和曙光是同一類人。我自然不敢拿這句話當真,尤其是她如今已將邊緣站成了中央,成為了諾獎候選的熱門作家。但偶爾我也會想,如果真如殘雪所說,我們頗有相像之處,那究竟像在哪里呢?
2023年7月31日于抱樸廬息壤齋